趙老師第二次到大姑家,帶來兩塊牌位,一高一矮。矮的那塊,刻的是那位女債主的名字,姓陳。高的那塊,名頭很長:龍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爺。趙老師指揮大姑重新布置了整面東牆,翹頭案貼牆墊高,中間擺香爐,兩側立牌位,左右對稱。趙老師說,每日早晚敬香,一牌一炷,必須他自己來,別人不能替。牌位立好後,趙老師做了一場法事,套間里外撒盡五斤香灰,房子的西南角鑽了一個細長的洞,拇指粗,直接通到樓體外。全套共花費三百塊,其中一百是我奶出的。那兩塊牌位我親眼見過,香的味道也很好聞,沒牌子,寺廟外的香燭堂買不著,只能趙老師定期從鐵嶺寄,五塊一盒。那天傍晚,趙老師趕車回鐵嶺前,對大姑說,有咱家白三爺壓她一頭,你就把心揣肚裡吧。記住,那個洞千萬別堵了,沒事多掏掏,三爺來去都打那兒過。全程王戰團都很配合,墊桌子,撒香灰,鑽牆眼兒,都是親自上手。趙老師臨走前,王戰團緊握住她的手說,你姓趙,你家咋姓白昵?你是撿的?趙老師把手從王戰團的手裡抽出,對大姑說,要等全好得有耐心,七七四十九天。
王戰團遵囑敬香的頭個把月里,病情確有好轉,目光也柔和了,一家人多少都寬了心。儘管如此,大人們還是不肯讓自家孩子跟王戰團多接觸,唯獨我偶然成例外。一九九八年夏天,我爸媽雙雙下崗。我爸被另一個下崗的發小兒攛掇,合夥開了家小飯館,租門臉,跑裝修,辦營業執照,每天不著家。我媽求著在市委工作的二姑夫幫忙找活兒干,四處登門送禮,於是我整個暑假就被扔在我奶家。王戰團平日沒事兒最愛往我奶家跑,離得實近。有時他就坐廳里看幾個老太太推牌九,那時他被大姑逼著戒煙,忍不了煙味時就拎本書下樓,腳丫子上陣贏老頭兒棋。我奶當他隱形人,老頭兒視他眼中釘。我跟王戰團就是在那個夏天緊密地來往著。有一天,我奶去別人家打牌,王戰團進門就遞給我本書,《海底兩萬里》。王戰團說,你小時候,我好像答應過。我摩挲著封面紙張,薄如蟬翼。王戰團說,寫書的叫凡爾納,不是凡爾賽,我嘴瓢了,凡爾賽是法國皇宮。我問,啥時候還你?王戰團說,不用還,送你。我說,電視天線壞了,水滸傳重播看不成了。王戰團說,能修。我說,你修一個。王戰團說,我先教你下棋。我說,我會。王戰團隨即從屁兜里掏出一副迷你吸磁象棋,記事本大,摺疊棋盤,碼好子,攤掌說,你先走。我說,讓仨子。王戰團說,不行。我說,那不下了。王戰團說,最多兩個。我悶頭思索到底是摘掉他一馬一車,還是兩個炮,再抬頭時,王戰團正站在電視機前,掰下機頂的V字天線,嘴叼著壞的那根天線頭使勁往外咬。我說,這能好?王戰團說,就是被灰卡住了,抻順溜兒就行了。他嘴裡叼著天線坐回我對面,一邊下棋一邊咬,用好的那根天線推棋子。王戰團說,去年沒咋見到你。我說,我上北京了。王戰團說,上北京幹啥?我說,治病。王戰團說,捋你那舌頭?我說,不下了。王戰團再次起身把天線裝回電視機頂,按下開關,電視畫面歷經幾秒鐘的雪花後,恢復正常。王戰團說,修好了。我說,也演完了。王戰團說,你看見那根天線沒有,越往上越窄,你發現沒?我說,咋了?王戰團說,一輩子就是順桿兒往上爬,爬到頂那天,你就是尖兒了。我問他,你爬到哪兒了?王戰團說,我卡在節骨眼兒了,全是灰。我不耐煩。王戰團說,你得一直往上爬,這一家子,就咱倆最有話說,你沒覺出來嗎?雖然你說話費勁。
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結束,我爸跟發小兒的飯館開張,生意火得出奇。我媽也有了新工作,在婦聯的後勤辦公室做臨時工,看倉庫,雖然沒五險一金,仍比以前在廠里掙得多。小家日子似乎舒服起來,我更沒理由把夏天裡跟王戰團交往過密的事告訴他們。同年秋天,我第一次親眼見證王戰團發病。那一回刺激,來自我大姐王海鷗。當時王海鷗處了個男朋友,叫李廣源,是她在藥房的同事,抓中藥的,比她大八歲,離過婚,沒孩子,但王海鷗還是大姑娘,之前從沒談過戀愛。李廣源二十齣頭就混舞場,白西褲,尖頭黑皮鞋,慢三快四,摟腰掐臀,行雲流水,不少大姑娘都被他跳家裡去了。王海鷗生得白,高,小臉盤,大眼睛,基本都隨了王戰團。她天生性子悶,別說跳舞,街都不逛,下班就回家,最大的愛好是聽廣播。我大姑後來要找李廣源拚命時怎麼都想不到,他的突破口竟然是王戰團。起先李廣源約過好幾次王海鷗跳舞,王海鷗最後拒絕得都膩了,直說,我爸是精神病,都說這病遺傳。李廣源說,能治。王海鷗問,你說我?李廣源說,我說你爸,我給你爸抓幾服藥,吃半年就好,以前我太奶跟你爸得的一樣毛病,那叫癔症,吃了我幾服藥,多少年都沒犯。王海鷗說,我爸在家燒香,拜大仙,仙家不讓吃藥。李廣源說,那是迷信,咱都是受過教育的,葯歸我管,不用你掏錢。
王海鷗真把李廣源開的葯偷偷給王戰團喝。李廣源在藥房先熬好,晾涼裝袋,王海鷗再拿回家,溫好了倒暖壺裡,騙我大姑說是保健茶,哄王戰團喝了半年。半年裡,王海鷗跟李廣源好了,李廣源真的為她戒了舞,改打太極拳。一天,王海鷗隔著櫃檯對李廣源說,我懷孕了。李廣源說,等著,我給你抓服藥,補氣安胎的,無副作用。王海鷗說,跟我回家見父母吧。李廣源說,好,下班我先回家一趟,褲線得熨一下,你爸喝葯有反應嗎?王海鷗說,一直沒犯。李廣源說,那就好。
李廣源一進家門,我大姑就認出他來,一見倆人手拉手,二話沒有,轉頭進廚房握著菜刀出來,嚇得李廣源拉起王海鷗掉頭跑了。大姑氣得癱在沙發上喘粗氣,菜刀還握著。王戰團仍在上香,跟白三爺彙報日常,嘴裡念著,我的思想問題已經深刻反省過,現在覺悟很高,隨時可以登船。大姑說,你跟這拜政委呢?可閉嘴吧。當晚王海洋也在家,他當了公交車司機,談過一個三年的女朋友,分手後一直耍單,住家裡。王海洋問,媽,那男的誰啊?大姑說,一個老流氓,你妹廢了。王海洋說,他家住哪,我撞死個逼養的。大姑說,你也閉嘴吧,你妹都搭進去了,你不能再搭進去,明天我去藥房找他嘮嘮。
第二天一大早,大姑鼓著氣出了家門,包里裝著菜刀,可不到中午人就回來了,氣也癟了。王戰團問,你咋了?大姑說,是你女兒咋了,懷人家孩子了,晚了。王戰團問,懷誰的孩子了?大姑說,昨晚來家裡那男的,海鷗藥房的同事,叫李廣源。王戰團說,我去看看。大姑說,老實待著吧你,腿都爛了。那段時間,王戰團右腿根兒莫名生出一塊惡瘡,抹葯吃藥都不管用,越腫越大,嚴重到影響走路,多少天沒下過樓了。但王戰團堅持說,我去,我去。大姑沒理他。
第三天傍晚,快下班時,藥房迎來了一癇一擰的王戰團。王海鷗不在,李廣源主動打招呼,叔來了。王戰團說,叫我大名,我叫王戰團,海鷗呢?李廣源說,請假了,在我家躺著昵,不敢回家。王戰團說,我喝的茶你給的?李廣源說,是,感覺咋樣兒?王戰團說,挺苦。李廣源說,良藥苦口。王戰團說,你怕我不?李廣源說,為啥要怕?王戰團說,他們都怕我。李廣源說,我不怕。王戰團說,海鷗真懷孕了?李廣源說,快四個月了。王戰團說,你覺得應該嗎?李廣源說,應該先見家長,是我不對。王戰團說,將來能對海鷗好嗎?李廣源說,能。王戰團說,答應好的事做不到,是會出人命的,這方面我犯過錯誤。李廣源說,我不會。王戰團說,打算啥時候結婚?李廣源說,父母得同意,我爹媽不管。王戰團說,下禮拜,一起吃個飯。李廣源說,我安排。王戰團轉身要走,瘸腿才被李廣源看見。李廣源說,叔,你腿咋的了?王戰團說,大腿根兒生瘡,咋治不好,我懷疑還是思想有問題。李廣源說,我看過一個方子,剌蝟皮肉,專治惡瘡,趕明兒我給你弄。
回家一路上,王戰團瘸得很得意。來到家樓下,又贏了鄰居三盤棋才上樓。大姑問,你上哪去了?王戰團說,去找李廣源嘮嘮。大姑說,你還真去?嘮啥了?王戰團說,嘮明白了。大姑說,咋嘮的?王戰團說,下個月辦婚禮。大姑猛地起身,再次手握菜刀從廚房出來,王戰團,我他媽殺了你!
那場聚餐,李廣源沒訂飯店,安排在了青年公園,他喜歡洋把式,領大家野餐。大姑用了一個禮拜終於想通,王海鷗肚裡的孩子是底牌,底牌亮給人家了,還玩個屁,對家隨便胡。但她堅決不出席那場野餐,於是叫我爸媽代她出席,主要是替她看著王戰團。我跟著去了,王海洋也在。王海鷗是跟李廣源一起來的,兩個人已經正式住在一起。青年公園裡,李廣源選了山前一塊光禿的坡頂,鋪開一張兩米見方的藍格子布,擺上雞架、雞爪,豬蹄、肘花,洗好的黃瓜跟小水蘿蔔,蒜泥跟雞蛋醬分裝在兩個小塑料袋裡,還有四個他自己炒的菜,都盛在一般大的不鏽鋼飯盒裡,鋪排得有條不紊,一看就是立整人。李廣源先給我起了瓶汽水,說,喝汽水。我爸說,廣源是個周到人。李廣源說,聽說今天大舅家帶孩子來,汽水得備,海鷗也不能喝酒。李廣源又問我媽,舅媽喝酒還是汽水?我媽說,汽水就行,我自己來。李廣源給王戰團、我爸、王海洋,還有自己起了四瓶雪花,領頭碰杯說,謝謝你們成全我跟海鷗,從今往後咱就是一家人了,我先干為敬。李廣源果真幹了一瓶,自己又起一瓶,說,今天起我就改口了,爸,你坐下。王戰團從始至終一直站著,因為腿根兒的惡瘡又毒了,疼得沒法盤腿。王戰團說,站得高看得遠。李廣源又單獨敬王海洋,說,哥。王海洋說,你他媽比我還大呢。李廣源說,輩分不能亂。王海洋還是不給面子,李廣源又自己幹了一瓶。王海鷗終於說了句話,你悠著點兒。
飯吃得無聲無響。只有我媽主動跟李廣源交流過幾句,珍珠粉沖水喝到底能不能美白。我被遺忘在一邊,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,王戰團忽然從背後牽起我的手,悄聲說,逛逛去。我起身被他領著朝不遠處的後山走,中間回了一次頭,好像沒有人發覺我倆已經消失。我突然想起五歲那年,王戰團接我放學,牽我的手他還得貓腰。如今他的腰桿筆挺,但腿又瘸了。沒走幾步,兩人已經置身一片松林中。幾隻麻雀的影子從我兩腿之間鑽過。王戰團突然叫了一聲,別動。他飛速脫下夾克外套,提住兩個袖口抻成兜狀,屈腿挪步,我還沒看懂,他已如貓般躍撲向前,半跪到地上,死死按住手中夾克,下面有一個排球大的東西在動,他兩手一收兜緊,走回來,敞開一個小口在我面前,說,你看。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活的刺蝟。他說,你摸一下。我伸手進去,掌心撩過它的刺尖,沒有想像中扎。我問王戰團,帶回家能養活嗎?王戰團說,去多撿點兒樹枝子。我問,它吃樹枝?王戰團說,它不吃,我吃。我照辦。捧著枯枝回來時,王戰團竟然在生火,地上被刨出一個坑,裡面已經鋪過一層枯葉,一簇小火苗悠悠蕩蕩地燃起。當時他已經戒了煙,我實在琢磨不出他用什麼法生的火。王戰團說,放地上,一點點加。我撣了撣胸前泥土,問,刺蝟呢?王戰團指了指自己腳下的一個泥團,排球變籃球大,說,裡面呢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,刺蝟在裡面?你生火幹啥?王戰團說,烤熟吃。我受到驚嚇,蹲坐在地上,說,你為啥要吃它?王戰團說,它能治我的腿,下個月你大姐婚禮,我瘸腿給她丟人。我害怕了,但我無力阻止王戰團,瞪眼看著土坑裡那團火越燃越熊,泥團被王戰團小心地壓在噼啪作響的枯葉上,持續在四周加枯枝做柴。太陽快要落山時,那伙麻雀又飛回來,落在頭頂的松枝上,聚眾圍觀。王戰團終於停止添柴,靜待火星燃盡,用一根分叉的粗枝將外層已經焦黑的泥團頂出坑外,起身朝下猛跺一腳,泥殼碎如蛋皮,一股奇香盤旋著熱氣升涌而出,縈繞住一團粉白色的肉球,沒有刺,沒有四肢,更辨不出五官,它只是一團肉。王戰團又蹲下,吹了吹,等熱氣散盡,撕下一塊,遞到我嘴邊。我毫無掙扎,像失了魂兒般,嘴嵌開道縫,任由那塊肉滑進我的齒間,嚼了一下,兩下,第三下時,剛剛那股奇香從我的舌根一路蔓延至喉嚨,胸肺,腹腸,最終暖暖地降在臍下三寸,返回來一個激靈,從大腿根兒抖到腦頂。王戰團說,你沒病,嘗一口就行了。他於是撕下一整塊,放進嘴裡嚼起來,再一塊,又一塊,很快,那團肉球只剩骨頭。月光下,分明就是一副雞骨架。
松林外,喊我跟王戰團名字的幾道聲音越來越近。王戰團兩隻手在後屁股兜蹭了蹭,牽起我的手。走向松林外的步伐,兩個人都邁得很急。那一刻,我的魂兒彷彿才被拽回到自己體內,抬起頭望著王戰團稜角清晰的下巴,明白他是發病了。但他的腿應該真的好了。